一
站在吉兰泰盐湖边上远眺,远处连绵的群山和浩瀚的沙漠遮挡了我的视线,可我分明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山是贺兰山与巴彦乌拉山,一青一红,一南一北,宛若两条苍龙朝着西南奔去,拱卫着吉兰泰盐湖;沙漠是乌兰布和沙漠,犹如一头红色的公牛(注①)守护着吉兰泰盐湖。与外面世界连接的是一条条蜿蜒的驼道,悦耳的驼铃打破大漠的宁静。我仿佛看见赶骆驼的汉子敞开羊皮大氅,大踏步地走在驼队的前头,清脆的驼铃声中间或响起他寂寞的呐喊:啊嗬嗬嗬——声音拉的很长,久久地回荡在寂寥的空间。对了,有时候也会响起他们的歌声,恋家的民勤小调或者低沉的蒙古长调,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岁月的沧桑和旅途的寂寞。
吉兰泰盐湖采掘历史源远流长。最早可追溯至西汉时期,《汉书.地理志》记载,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朝廷在全国23郡设置37名盐官,进行食盐专卖管理。其中,北地郡戈居县盐官掌管吉兰泰及附近盐湖食盐专卖事务。唐朝时吉兰泰盐湖称为“温池”,《旧唐书.食货志》载:“大中四年(852年)三月因收复河陇,勒令度支收管,温池盐仍差遣灵州(今宁夏灵武县)分巡院官勾当。至六年三月,敕令割属威州,置榷税使。缘新制置,未立榷课定额。”乾隆元年(1735年)山西巡抚石麟议准蒙盐入口行销,主要行销大同、朔平两府及口外各厅,但不准销往内地。后因晋北所产土盐时有脱销,食盐供不应求,吉盐获准销往山西韩信岭以北四十八厅、州县。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奏准阿拉善地方在黄河磴口渡口年造船500只,用于吉盐水运,吉盐销量大增,最高达7万吨。吉兰泰盐湖地处沙漠腹地,如此大的产销量,运输全靠骆驼驮运,最多时聚集于盐湖的役驼达十几万峰。
二
沙漠里很难看到路。
只有久居沙漠的人才知道,大漠中有路,无数条,通向四面八方,连接天南地北。沙漠里的路是人走出来的,也是牲畜踏出来的。
沙漠里的路,因“沙漠之舟”——骆驼的存在而四通八达,逐渐形成了相对固定的驼道。
骆驼是人类最早驯服的家畜之一。其性情温顺,耐饥耐渴,能负重远行,是沙漠腹地商贾行旅和牧民走亲访友、放牧迁徙最理想的代步和运输工具。两千多年来,骆驼承载着沙漠居民的生活和希望,年复一年地在沙漠间穿行,在隔壁滩跋涉,在河岸边惆怅。
驼道和驼运是沙漠地区独特的交通道路和运输方式,是人们在长期生产、生活中依靠自然、征服自然的产物,在各个历史时期和特殊的自然条件下为边疆贸易和各民族间的团结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人所共知的“丝绸之路”总能看到骆驼的影子。敦煌石窟中的“出使图”、盛唐时代的三彩骆驼俑,是对驼运业绩最好的证明。
我是骆驼客的后代,是驼背上长大的最后一代,熟悉骆驼的性情,也能熟练地驾驭。但是,我不曾见过长长的驼队,未曾体味先祖赶驼的艰辛。家传的那口铎铃还在,我曾把它挂在骆驼脖子上,听骆驼踏步发出的叮当声。驼铃的声音清脆悦耳,在沙漠上空久久地回荡,我远眺起伏的沙漠,如闻天籁。牧家少年没出息,最远的梦想,等长大了,要赶长长的一链骆驼,去遥远的天边。
时代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甚至没有继承先辈牧驼的基业。幸好,少时的梦还在,促成我循着当年的驼道走一遭。
三
吉兰泰盐湖驼道主要有四条。往东是运盐专道,横穿乌兰布和沙漠到磴口黄河渡口,水运或者换驼,远行千里至包头、绥远,最终走向陕西、山西、河南。朝南沿着乌兰布和沙漠西缘至定远营古城,翻越贺兰山到银川、灵武,或沿腾格里沙漠南缘至中卫、甘肃诸地。向西进入腾格里沙漠,经和屯池盐湖、豪斯布尔都至甘肃民勤县,主要用于农、牧区之间的生活用品贸易。从北经银根、图克木等地至外蒙、苏俄,是旧时一条国际通道。
我选了东线。这条驼道自清以来是吉盐驼运的主要通道。清末吉兰泰盐湖年产约4万石(合6000吨)。这在当时算是很大的数字了,是阿拉善旗王府主要财政来源。粗算一下,仅此一项,大概每年需要4万峰次役驼驮运。此外,沙漠土产及生活用品都靠驼运,阿拉善旗大约五分之二的土产及烟、酒、糖、茶、布料等日用品从这里运进和输出。如此算来,每年至少需用16万个驮运峰次。
自小在盐湖边长大,我熟悉这里的一切,不论昨天还是现在。
每年9月至次年2月,成千上万的骆驼汇聚于此,人欢驼叫,一片繁忙。一个驼队一般十五峰骆驼,每个驼工管一队,一般三四个驼队自愿结为一个驼运组,方便装货卸货,相互照应。驼工的工作及生活极为艰苦,每日风餐露宿,两头不见太阳地劳作,每天装卸量近5吨,不仅要有强健的体魄、吃苦耐劳的精神、辨向始途的本领,还须有娴熟的捆绑技巧。收拾妥当,一声熟悉的吆喝,驼队迈开步伐不紧不慢地朝着东边走去。先行的后走的连绵不断,驼队在起伏的大漠中画下一条弯弯曲曲的线,首尾不能相望。夕阳把光芒掰碎了,在逶迤的沙梁上拉长驼队的影子,给驼队和沙漠点缀斑驳的金。
当年的盐垛场如今建成了采盐码头,十几艘驳船在盐巷里穿梭,原盐通过码头的输送管道直接传送到火车站台,每日运销量近万吨,这是自然之力不能企及的。
四
湖东是一片人工种植的防护林,阻挡风沙对盐湖的侵袭。如今被开辟成沙漠公园,虽有几分野趣,却鲜有人来。林中有一座烈士墓。1931年8月,共产国际代表奥西洛夫、图门巴依尔、额尔敦别立格等四同志在吉兰泰地区不幸遇难,后归葬于此。每年清明,镇上各学校师生必会抬着花圈扫墓,缅怀英烈,进行爱国主义教育。
奥西洛夫等殉难是在盐湖北边驼道乌呼图勒,距离盐湖约30公里。暴尸荒野三十年后,人们收敛了他们的遗骨葬在这里。这里,是吉兰泰盐湖的最高处,也是吉盐驼运的起点。
关于他们的牺牲,地方史料有较为详细的记载。阿拉善旗地处北部边陲,与蒙古人民共和国接壤,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使它在政治上显得更为重要。北部地区有不少蒙古族牧民与蒙古国群众有亲属关系,蒙古国独立后,与阿拉善旗人民长期保持友好的睦邻关系,商家旅蒙,互通有无,畅行无阻。同时也形成了一条解放区通向共产国际活动中心的秘密红色通道,很多共产国际和中国共产党及内蒙古人民革命党的秘密工作人员取道阿拉善来往于苏联、蒙古和中国内地之间。邓榕在《我的父亲邓小平》一书中提到,1926年邓小平从苏联经蒙古国回国,曾经到过阿拉善,邓小平晚年也曾回忆说“定远营是个好地方,一座了不起的城市”。国、共两党第一次合作时期,为了适应当时革命斗争的需要,在共产国际和中国共产党的支持和领导下,于1925年10月12日在张家口召开了以共产党人和蒙古族革命左派为核心的内蒙古人民革命党第一次代表大会,阿拉善旗进步人士德毅忱出席了会议。1928年,德毅忱发动了震惊朝野的“戊辰事件”,推翻阿拉善旗两百多年的封建政权统治,实行民主政治,成立了阿拉善旗政务委员会。由于没有群众基础和明确的奋斗目标,7个月后,地方封建保守势力反扑,扼杀了尚在襁褓中的阿拉善民主革命。阿拉善民主革命政府虽然极为短暂,但在历史上留下了它灿烂光辉的一页,是蒙古族人民武装推翻阿拉善旗封建统治的革命事变,亦是全国大革命高潮中内蒙古人民革命斗争的主要事件之一。1931年7月,共产国际中国代表团派王若飞、潘恩溥等人回国建立西北特委,开展陕、甘、宁、绥一带的武装斗争。王若飞等人到蒙古人民共和国乌兰巴托后兵分两路。东路由王若飞带队经归绥前往河套一带;西路由潘恩溥带队直奔阿拉善旗定远营。因为发生过“戊辰事件”,阿拉善旗加强边卡防务和对外来人的盘查,潘恩溥刚到阿拉善旗即被逮捕,后叛变投敌,供出王若飞、奥希洛夫等人的行动路线及组织情况,致使来阿拉善开展工作的共产国际代表奥西洛夫等4人于8月在吉兰泰被反动派围剿枪杀。同年10月,王若飞计划从包头动身来阿拉善旗的前夜被国民党特务逮捕入狱。历史不容猜测,可我还是情不自禁地产生联想:倘若潘恩溥不曾叛变,延安与苏联就有了一条敞开的通道,那么,阿拉善的历史将会改写,中国工农革命的历史将会改写,中国近代史将会改写。
这段史实我从小熟知,当年驮盐的驼队从这里启程,今天我寻访古驼道从这里出发,在烈士墓前沉思良久。历史,不该被忘记。
五
迈开步伐走进一望无际的沙漠。
时过境迁,五十年的风雨早已埋没了当年的驼道,就连那一道道沙梁和一座座沙丘也改变了模样。没有路,即便是在万驼雷动、商旅络绎不绝的年代,沙漠里也没有绝对固定的道路,驼工们只认准一个方向,一直往东就可走到黄河边上。
乌兰布和沙漠桀骜不驯,不仅掩盖了历史的足迹,也倾覆了曾经的草原,东行十余里,竟然不见一个活物,甚至连一丝绿色也没有。
老驼工说过,刚出盐湖这一段沙漠最难走,沙梁高,沙子虚,骆驼必须绕着走,哪怕多花些时间多绕些路程也不敢走直线。每峰骆驼背负三百斤的盐驮,一旦陷在沙子里,有可能折断腿骨。骆驼是驼工的命根子,谁也不会冒这个险。
冒险的是我。
为了赶路我走了直线,翻不尽的沙梁,走不完的沙湾,攀爬那些高大陡峭的沙梁不得不四肢并用,下坡虚沙又漫过小腿灌满鞋袜,足心胀得发麻。我在沙湾里仔细寻摸,这是在牧区生活过的人的经验,若能找到几处骆驼的粪便,就可判断曾经的驼路。结果却让人丧气,沙漠反射太阳的光芒,刺痛了眼睛也没找到哪怕丁点的驼粪。
春天的沙漠较为寒冷,仍然出了一身汗,经冷风一吹,衣服冰森森地贴在皮肉上。
走了整整一个上午,体力消耗极大,前头依然是无边无际的沙漠。眼看自己的影子渐渐东移,焦虑疯长,悔意渐生,真想就此折回。不得已,爬上最高的那道沙峰眺望。正东偏南隐现一片树林,不由长长地出口气。
哈沙图是一个不大的村子,早已落败,七八家院落,却不见人烟,大片农田也已搁荒。沙漠人家居住较为分散,当年这样的村落就算是大地方了。村里已经没有常住民,牧民们享受了退牧还草的好政策,全都迁往周边城镇。
遇到一对在沙漠里种植梭梭中年夫妇,主人姓何,邀请去他家吃了顿饭。老何言语少,几乎是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攀谈中我确认这里是盐运驼道的第一处驿站,驼队早晨从盐湖出发,绕行二十多公里到达这里,天色必然是黒尽了。
我问老何怎么看不出来当年驼道的一点点迹象?
老何笑了,哪里有啥迹象,成百上千的骆驼到了这里,找个平坦些卸驮子的地方都不好找,早上起来就攘踏平了。
就连个栓骆驼的桩也没有留下?
要桩干啥?骆驼走了一天了,黑夜还不丢开让吃草去。
老何的话让我红了脸。
六
从黑沙图开始就进入了大片的原始梭梭林,一眼望不到边。
从这往东一直到黄河西岸,统称科泊尔地区。据说,这里是全球面积最大的自然梭梭林,达200多万亩。
梭梭是沙漠里最常见的乔木,古老孑遗物种,生命力顽强,耐碱耐旱耐寒,种子在湿润状态下两三个小时就可发芽,一旦成活树龄可达百年,防风固沙,保护水土,是真正的英雄树。梭梭根部寄生的肉苁蓉是一种名贵中药,俗称“沙漠人参”,有滋阴壮阳良效,市场销路很好。梭梭枝叶是骆驼最喜欢的牧草,所以,梭梭林里一般都住有牧户,专事牧驼,少则三五十,多达百十峰,是沙漠中最舒逸的生活。
父辈曾讲,当年这片梭梭林无边无际,一直连着盐湖,健壮的骆驼走进去都不见形迹。
乌兰布和沙漠正是因为有大片的梭梭林和黄河、贺兰山这三道天然屏障,才停下了扩张的脚步,甘居巴丹吉林沙漠、腾格里沙漠之后。
科布尔梭梭林面积缩小是六七十年代的事,和驼运退出历史同一时期。经济建设使得盐湖人口剧增,形成一个工业城镇,大量梭梭被砍伐用作燃料。
一个人走在茂密的梭梭林中是有些惧怕的。怕,是因为梭梭的形态,绝对没有笔直向上的,我没有见过形状完全相同的两棵梭梭。与自然抗争的缘故,梭梭的形态较为怪异,或立或伏或卧或曲,狰狞森然。不过,仍可想象当年驼队在梭梭林中蜿蜒穿行的景象,不知赶驼人骑在高高的驼背上能否望见最后的尾驼。驼铃在森林间有节奏地摇响,夹杂役驼的一两声响鼻,间或有几只唤作“沙和尚”的鸟儿和鸣几声,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乐音。
七
查干淖尔(注②)是一淡水湖,面积不大,傍晚的火烧云倒映在湖面上,似满湖跳跃的锦鲤。金光闪烁里有一些漂浮的活物,当是野鸭之类,朝湖心游去了。湖岸的水草刚刚发芽,点点绒绒的绿。这样的海子沙漠里多得是,一般都不甚大,几十平米到几万平米,大多数是咸水湖。当然,也有不少像查干淖尔这样的淡水湖。
我在湖边搭起了帐篷,端一杯滚烫的咖啡注视着湖面的粼粼波光。大漠的夜空旷宁静,我的眼前又浮现当年祖辈、父辈在这里休憩的场景。
驼队走到查干淖尔已是黄昏。
轮值做饭的人赶紧拾来柴火熬茶,脱下身上的老羊皮袄,用羊皮板面当案板,几下就和好一团面,捏成条醒在皮袄上。然后麻利地支起驼背上卸下来的帐篷。驼工们挨个给骆驼卸下盐驮。用缰绳给骆驼前腿打了绊,放任骆驼在湖边和附近的梭梭林里觅食。
月亮悬在半空,一定会有环绕的风圈,沙漠的冬天风沙较多。气温陡然下降,年轻的驼工从梭梭林里拖来整棵的梭梭柴架在篝火上,半干的梭梭能够燃烧一夜。必须要喝茶,茶壶必然是黄铜或红铜的高筒茶壶,肯定是用了很久,通体黑透,只有闪亮的壶把露出金属本色。铁锅里的水开了,沸水跳跃着想要浇灭燃烧的火焰。大家齐动手,把羊皮袄上醒好的面剂子扯得老长,一起揪面片。对了,还得来点肉,宁可三日无酒,不能一天没肉,驼背上的口袋里肯定有一条冻着的羊腿,拿出来提溜在锅上,拔出腰上的蒙古刀一片一片地削在锅里。每个人都有一个大海碗,一般是木头做的碗,也有轻巧的搪瓷碗。一圈人围坐在篝火旁,吸溜着畅快地吞咽。还得来点酒,年长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锡壶,小心地打开盖咂一口,伸手拨拉一下火塘,立刻有无数金星飘摇着飞上天空。还得抽袋烟,每个人都从腰间解下了烟锅袋,多数是羊腿骨做的旱烟锅,比赛似的齐齐叼在嘴上。黑夜里吐烟是看不见的,也不知道学抽烟的小驼工有没有吐出烟圈儿。也许会有一只明光锃亮的水烟壶,必然是老把头的,咕噜咕噜得意地叫唤。
这时候就有了歌声,低沉的或高亢的蒙古长调。起先是一个人唱,然后,有人跟着合唱,然后,小驼工也亮开了嗓子。赶骆驼的汉子们全都拉长了调子,惊飞了湖里的宿鸭,一只夜猫子扑棱棱从头顶飞过去了。困了,裹紧老羊皮袄钻进狭小的帐篷。半夜起风了,篝火依然亮着,细小的火苗儿仿若修行千年的赤狐摇摆着纤细的腰肢使劲地魅惑。
夜色逾浓,天上有云,遮挡了朦胧的月。梭梭林里传来夜猫子一声接一声的叫唤,似乎越来越近。赶紧钻进帐篷去。
八
一觉睡得好沉,日上三竿才醒来,错过了日出好时候。
查干淖尔静如温婉的少女,轻轻摆动她的裙裾。那一群野鸭一定是从未被人惊扰,居然就在离我很近的湖岸边划水,几乎垂手可得。湖岸湿地绒绒的青草间零星点缀早开的黄花,一只百灵在草丛间欢快地唱歌,不时飞起来一段曼妙的舞蹈。
那边有一处倒塌的土屋遗迹。
并非一无所获,捡到一枚铜钱,锈迹斑斑,文字依然清晰可见,乾隆通宝。一枚铜钱在清代、民国能买什么呢,一个烧饼还是一碗热茶?
东边地势较为平坦,梭梭林稀落许多,似乎也不甚高大。偏南不远处有一村落。那是一处绝好的风景,粗壮的柳树隐显绿意,凌乱的沙枣树上硕果累累,去年的果实经历寒冬仍然依恋母体。难得的是这里有水,泉水汩汩而出,两条溪流环绕着村落在前面汇合,形成一片湿地,一对鸿雁恬然嬉戏。这处村落因泉水而得名查干布拉格(注③),曾经是一牧业嘎查,如今只剩两户人家。
查干布拉格北边有一较高沙梁,顶端有一棵大树,孑然傲立,隐有绿色。
望山跑死马,大树就在眼前,看似不远,竟然走了半个多钟头。
沙漠里也曾看到过较为高大硕壮的树木,多是生长在沙湾水道低洼处,这棵柳树倒特别,孤零零地长在馒头状的沙梁顶上,树冠巍峨,枝干粗壮。张开手臂环抱,左右可见自己手背,需三四人才能抱拢,树龄当在千年以上。古树粗大的树干几乎不覆树皮,晒得灰白,树冠却仍然翠绿,彰显茁壮顽强的生命力。颇感惊奇的是,一股泉水从树干缝隙中汩汩而出,在树下形成直径一米左右的小水坑。怀疑古树中空,内有活水。想是树冠过于浓密,不堪重负,几枝粗大的枝干从根部折断,却断得不彻底,依然与主杆相连,只把枝头垂下插入沙中,与主杆形成一个空间。有人因地制宜,拖来附近的梭梭柴依着大树躯干和低垂的树枝垒砌,形成一个中空的梭梭柴垛敖包。其间摆放了许多砖茶、酒瓶、罐头、糖果之类。
我知道,这就是父辈说过的神树,是当年古驼道上一处显着的标志。每年初次来到这里,驼工们必然要走上沙梁,双手捧着哈达绕着神树走三圈,虔诚地向神树跪拜,然后将哈达系在树枝或梭梭敖包上。时间久了,神树上就系满了哈达,蓝色、白色的哈达在绿茵间飞舞,仿佛一个个跳跃的心愿向苍天祷告。
神树之“神”绝对是因为驼运而被赋予了某些传说。神树上挂了许多骆驼鼻棍子,多得数不清。有的已经干裂了,有的曾经散落地上,被人拾起插在柴垛缝隙间。这棵古树显然就是骆驼客和当地牧民们心中的圣灵,上可通天求风调雨顺牲畜旺盛,下可接地保水草丰美家兴和睦。人类历史从远古的洪荒时期到现在的文明时代,虽经几万年的进化,依然保留着这类古老的祭祀仪式。一道高大旖旎的金色沙梁,一个形状奇特的黑色沙丘,一座孑然傲立的山峰,一棵寂然生长的古木,一块突兀而置的石头,都是很普通的自然之物,于大漠人有着不同寻常的敬畏,视其为保佑一方土地兴旺昌盛的灵媒。如果居处附近没有这样的自然景观,那就众手捡一些石块堆积在高处,砌一座简易的敖包,顶礼膜拜,祈求上苍保佑。
一路走来居然没有看到几峰骆驼,也少有人家。时代的发展改变了牧人们传统的生活方式,祖祖辈辈放牧为生的牧人相继离开了沙漠,大漠归于宁静,昔日的喧闹逐渐远去。只有在每年春季,关老爷磨刀的那一天,牧人才会开着自家的越野车回来祭拜神树。
神树给人一种敬畏,一些思索,一份遐想,似一位不开口的老人,却给人讲述无数逝去的故事,唤起人们对自然的敬畏和依恋。
九
继续往东。
地势逐渐低缓,再不见高大的沙梁。依然是在梭梭林中穿行,只是不如先前那么茂密,也不及那般粗壮。按说退牧多年,少有人打扰,该是野生动物的天堂。奇怪的是,沙丘间、梭梭林里几乎见不到任何稍大一些的活物,甚至难见飞鸟。偶见沙丘下有黑漆漆的洞口,遽然一惊,硬着头皮走过去,却是虚惊一场,周围并无动物足迹。早些年传说科泊尔曾遭狼患,一夜间咬死多少牲畜云云,如今却连野物行踪都看不到。到底是生态的进化还是退化,真说不清。
一直走到日头偏西。荒漠中梭梭渐少,代替的是望不到头的灰蒙蒙的毛条和黄蒿,还没有返青,空气中已经弥漫了蒿草的香味。
没有路标,也望不到人烟,脚步一直朝着东边。寂寞仿佛蘸了水的鞭子,水淋淋地抽打在身上,痛入骨髓。双腿灌了铅般的沉重,一步也不想迈。一个人徒步野外,轻易不敢停下脚步,不到预定位置,不把周围环境看清,无论如何不敢消停。
无心再看周围景色,低了头数着步子朝前走。
感觉被什么东西挡住去路。抬头看见一片红色的树林,沙枣树。还未到沙枣花开的时候,去年的果实沉甸甸地挂满枝头。树林里隐有人家。怕被狗咬,顺手抄了一根木棍。
左边几户院落全都败落,门窗破损,屋顶坍塌,显然早被人遗弃。右边是一古朴的建筑,青砖碧瓦,肃穆典雅。竟然是一座完好的清真寺。大门没有落锁,寂静无人,从玻璃窗朝里看,殿堂干净整洁,挂满了各种匾额条幅。清真寺的门楣上悬着一方铜匾,上书“白渡四方”四个大字,还有一行小字,“纪念好来宝清真寺建寺二百二十周年庆典”。
好来宝也是一纯牧业嘎查,在阿拉善历史上是很有些名气的。
好来宝的居民大都是蒙古族,与阿拉善卫拉特四部不同,被称作科泊尔蒙古族。他们绝对是蒙古人中的异类,信仰伊斯兰教,俗称“缠头回回”。他们的相貌也和卫拉特蒙古人有着较大的差异。科泊尔蒙古人身材高大,前额较宽,鼻子高挺,眼深眉浓,若不开口说话,会误以为他们是中亚人。曾经和科泊尔人有过较深的交流,祖先到底来自哪里,他们也说不清,只是祖辈口口相传,故乡在西边,从前经商。关于“缠头回回”的历史,史料亦有记载。历史学家陈国钧先生认为,“缠头回回”是清乾隆时阿拉善旗札萨克罗布藏多尔济远征新疆带回受降的哈萨克兵卒。着名记者范长江先生则认为,“缠头回回”是信仰伊斯兰教的新疆维吾尔族的一支。也有人说,“缠头回回”是清代从青海迁来的托茂人。不论哪种说法,全都说明一个事实,他们的确是从新疆、青海等信仰伊斯兰教的少数民族部族迁移而来,逐渐与当地蒙古族同化,唯保留了祖先的宗教信仰。
据最新人口统计,阿拉善科泊尔蒙古族人口约3000左右,一部分仍然居住在科泊尔地区,一部分则散居在乌兰布和沙漠边缘各个城镇。
在清真寺以东六七里发现一处古庙遗址,大大小小十几个院落,小的七八十平米,最大的超两千平米。找到几枚兽面瓦当和一些楷有“乾隆年制”底款的瓷器碎片,还有一些泥佛擦擦和残经碎片。毫无疑问,这里就是驼道上最为着名的一处驿站——色勒庙,也是阿拉善传奇人物安九大人的家庙。据史载,安九名萨尔木德阿睦尔吉尔噶勒,是清末阿拉善的一个贵族勇士,曾随阿拉善旗王征战,屡立战功,被清廷册封为阿拉善旗辅国公,赐二品顶戴。色勒庙原名安济寺,是北寺(福因寺)属庙,建于十九世纪末期,彼时安九大人任阿拉善旗沙金套海、道兰套海、巴音套海和磴口等四巴格兵马总管,科泊尔地区也是他的封地。色勒庙最多时有喇嘛80多人,庙产户田一千八百亩。
色勒庙成为运盐驼道驿站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安九大人是这方土地的执政者,统领四巴格兵马。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无论悍匪或部队,虽觊觎盐税利益,却不敢冒然相犯。
1953年,吉兰泰盐湖收归国有,开始较大规模的开采,色勒庙仍是驼运主要驿站。彼时负责盐运的是盐场副场长魏阙拉布吉。魏是孤儿,从小在延福寺出家,识藏文,会珠算,因面色发黄,人称“黄喇嘛”。黄喇嘛调度有方,统领十万役驼,每年按时完成盐运任务,使阿拉善驼运辉煌达到顶峰。在首届西北贸易代表大会上,曾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领导人接见,为阿拉善驼运史一段佳话。不幸的是,文革初期,黄喇嘛被批斗致死。之后,色勒庙被拆毁。
天色渐晚,已经看不见周围地貌。不敢再多耽搁,背起行囊继续东走五里扎帐。“宁住孤坟,不住古庙”,这是祖辈的告诫。老人们说古庙隐藏有历代修行者的灵魂,非得道者服不下来。我不敢对佛不敬,也不敢打扰那些神灵的清静,还是避开些吧。
十
过色勒庙路途较为平坦,植被依然茂盛,白茨、毛条、冬青、梭梭杂乱生长,几乎把黄沙地表覆盖。极目四望,视野内有几处牧家房舍,隐在黄沙绿草之间,仿若世外桃源。只可惜不见炊烟升起,也不见驼羊踪迹,全无一点生气。
第三天中午爬上那道最高的沙梁,一道闪亮银线赫然映入眼前。黄河。那边树木葱茏处就是黄河古渡口——老磴口。
一扫先前的疲惫,脚板上突然长了力气,大踏步朝渡口扑去。老磴口渡口是阿拉善旗连接外界的主要通道,也是阿拉善旗防御外敌入侵的重要关隘。若非如此,何必在这沿岸设立四处兵站。事实上,阿拉善旗近代发生的数次事件都和磴口有着直接的联系。北渡黄河,犹如把阿拉善天然屏障撕开一个口子,直接威胁阿拉善旗王府统治。
磴口置县是1926年的事。冯玉祥被曹锟打败,途经磴口设县,仅设三个科,县政有名无实。1927年马鸿逵复在磴口设县,属宁夏省管辖。虽遭阿拉善旗抗议,奈何马鸿逵实力强大,如愿以偿地获得了吉兰泰盐湖等主要盐池的经营权。1937年,马鸿逵为加强对阿拉善旗的统治,在磴口驻兵两个旅,又派兵围攻定远营,给阿拉善末代旗王达理扎雅强加勾结日本的罪名,软禁在银川、兰州长达七年。从此,马鸿逵对阿拉善的盘剥更加苛刻,横征暴敛,阿拉善诸盐池成了马家军的聚宝盆。
老磴口是吉兰泰盐运驼道的最后一站,一链一链的驼队络绎而来,领了号等待交货。大量盐包在码头卸下转水运,数百艘运船顺流将吉盐运往包头、归绥及山西碛口。彼时人声鼎沸,万驼雷动,舟楫往来,十里相闻,古老渡口尽显繁荣。
磴口县后来迁至巴彦高勒,老磴口改名叫巴音木仁苏木,居民以回族居多,大都宁夏籍,多是马鸿逵时期迁移而来。
十一
背着行囊在沙漠徒步不是件容易的事。
从吉兰泰盐湖出发到老磴口渡口直线距离九十多公里,我走了整整三天。
一个人的沙漠,死一般的寂静。视力所及除了黄沙还是黄沙,仿佛被人遗弃的星球,荒凉得让人心里发毛。沙漠里的我,就如星际拾荒者,在荒原上艰难地跋涉。一个人独自在这样的环境中行走是有些寂寞的,恐惧也随着与盐湖的距离越来越远而逐渐加深。
好在,心里有一份意念支撑。与先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艰难跋涉所付出的艰辛相比,一切都显得那么轻。所以,我尽可能地把所到之处的景色想得美妙一些,把先辈们艰辛的劳作想得快乐一些,把自己的形象幻想得高大一些。
一路走来,回想历史的沧桑,体味先辈的辛苦,敬畏自然的赋予。
我走在历史的故道里。
荒凉,是一种美;付出,是一种美;经历,也是一种美。
在黄河岸边伫立,一座浮桥连接两岸,却不见有哪怕一艘船只。吉盐水运和驼运一样的结局,驼铃清脆悦耳的天籁已成绝唱,也再看不到黄河古渡百舸争流的繁荣。
心,一下子被掏空了。
注①:“乌兰布和”,蒙语名,“乌兰”意为红色,“布和”是指公牛,合称“红色的公牛”。
注②:“查干淖尔”,蒙语名。“查干”意为白色,“淖尔”是指湖泊,合称“白色的湖泊”。
注③:“查干布拉格”,蒙语名。“布拉格”是指泉水,意为“白色的泉水”。